在这刹那,宁采臣的灵识和聂小倩已经深度结合。
他可以感受到身后女孩的每一个念头起伏、每一丝先天一气的流转,两人的元神也似是毫无阻塞一般,鱼水交融地混为一体,彻底沉入一夕剑中。
紧接着便是先天一气、肉身精元,乃至一切,留在虚空中的,便只有一柄剑身狭长、剑鞘乌黑,仿若内蕴无底深渊的长剑。
直面这口剑器,紫荆神君咧开嘴,大袖一扬,首次显化道基,紫红墨气滚滚流泻,将周遭一切元气尽数排开,另辟一方虚空世界,自成天地。
那处世界中,一株紫红古树参天,枝叶茂密,密织如罗网,遮天蔽日、硕大无朋,已不只是独木成林,而是以一己之力,撑起了整片天地。
这正是紫荆神君的本体,也即是东支供奉了数千年的神木,法力积攒之深厚,已是直追真仙,在大真人境界,更拥有压倒性的优势。
光是这一刹那,平天教中就有数十名掌旗弟子,被透过阵法传来的反冲力,震得血肉糜烂,形神俱灭。
众人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,这位东支掌教的实力,还远在世人预计之上。
如今看来,只怕他才是真正是,当之无愧的真仙之下第一人!
但紫荆神君带来的压力越大,那口剑中积蓄的锋铓,却反倒是淬炼得越发锐利。
又有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封绝之力凭空生出,将这锐气锁在鞘中,欲出不得,只得不断衍生、变化。
超过某个极限后,宁采臣感觉自己的灵识和一夕剑中的剑意,就像是变成了烟、散成了雾,入微入化,渺然无踪。
即便尚未出鞘,冥冥中的飘渺剑音,已然冲破六转限制,来到第七转,且剑意层叠激荡,仍在不断向上攀升。
这分明是极好的征兆,可此时的宁采臣,却感受到一种微妙的不谐。
在宁采臣的印象中,紫荆神君绝非是优柔寡断之人,即便是对自己多有照顾,他敬的也是自己魔门圣子的身份,而非其他。
可现在这位绝顶强者,却分明是坐视自己蓄势至此,宁采臣有一种预感,似乎他所做一切,就是为了让自己斩出这一剑。
并且,这一剑后,他定将失去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。
若是寻常,宁采臣绝不会有丝毫迟疑,只因他已入了平天教,也早已做好了同魔门决裂的准备,纵然形神俱灭又如何?
但今天不一样,因为他这口剑中,不只是压上了自己的一切,还有聂小倩的全部——宁采臣绝不愿意为自己的事,让旁人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。
更何况,聂小倩在他心中的意义,也远非是“旁人”二字所能概括!
宁采臣一念至此,就听一声悠然叹息,从剑身中传来,语气遗憾,宛如恨铁不成钢,充满惋惜:
“一名剑修,在生死关头,竟然还有空胡思乱想,分明是没有修炼到家。
小子记住,如果你把力量凝聚到了极点,决计不会出现这种事。
那将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体验,一切的压力、心绪、重担都没了意义,连同你自己,都已彻底化去,进入这一剑中,感悟那剑意衍生运化的每一点精妙。”
宁采臣听着这个虽不曾听过,却格外熟悉的嗓音,忽地想到了什么,愕然道:
“是你!”
在他的识海中,一名宽袍大袖、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,忽地显出形体来,他微笑道:
“现在,你可想明白了?”
宁采臣抬起头,神情恍惚,喃喃道: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,原来,我不是一夕剑的剑主,也非是真正的七夜圣子,而是……一夕剑本身!”
那位中年文士,赫然便是黄举天!
宁采臣在看到这位东方魔主的刹那,脑中那段被尘封的记忆,便倏然解封,更明白了自己的真正来历。
原来,他根本就不是传说中的一夕剑天命之主,更非是根本圣典所记载的“七夜”圣子,而是一夕剑本身性灵所化,投胎成魔族!
而紫荆神君方才之所以不下杀手,反倒是步步紧逼,要让他将精气神融入剑体中,正是为了令宁采臣再次复归本体,令一夕剑真正圆满!
黄举天闻言,淡然道:
“七夜之名,乃是元始魔祖为我设下的限制,你则是由我斩出的人之灵昧,同一夕剑本身灵性相合,转生而来。
说你是一夕剑灵,也只算是对了一半,至于你身体里那头鬼物,乃是李林甫的造物。”
他低下头,俯瞰那柄显化于心相天地的一夕剑,不禁叹了口气:
“我本是想通过你,成就剑仙之位,从而摆脱天魔体系的束缚,可魔染之力,果真不留死角。
你和那头鬼物皆是甫一现世,便得到了天魔体系的加持,上应天魔星之力,也同时被纳入其中,成了新一代命中注定的‘怨侣’。
这也是因为,天魔星中那头魔胎,也到了出世之时,故而才如此急不可耐。”
说出这一切后,黄举天又看了眼宁采臣,摇头道:
“虽是时机未至,但如今也无他法可想,罢了、罢了,事到临头,以我的性子,无论成败,总要提剑杀上一场才叫痛快。
如今这把一夕剑,对我来说,才算是真正够用,回来吧。”
宁采臣面色一变,便想要自爆元神,却被黄举天在翻手间镇压,就连最后一点灵识,都被打进剑体,陷入沉眠。
聂小倩的处境,亦是与之一般无二。
言语落定,就见“一夕剑”周遭,忽地浮现出一条虚淡人影。
那人浑身全无任何元气、神意波动,宛如云气凝结、日光聚成,又或者是某种法理显化,一种道之所存。
他虽是极其模糊,介于有形与无形,却有着万物都不及的存在感,好似此间一切存在,同其人相比,都是虚假、虚幻。
黄举天抬起头,手中一夕剑抬起,朝着正在激战不休的魔域,遥遥一斩,悠悠道:
“徐教主,你我神交已久,却是缘悭一面,如今有幸得见,还请品鉴黄某之剑。”
继续到极点的气机,在此刻倏然消失。
下一刻。
剑出。
所有注意这座战场之人,无分境界高低,都在此刻失去了自己的灵觉。
即便是紫荆神君亦不例外,他只能努力睁大眼睛,用单纯的视觉去捕捉,去寻找,甚至是去发现这一剑。
这是无处不在的一剑。
天光,云影,月色,山石,草木,等等……仿佛这世间万物存在的意义,就只是为了在这一刹那,成为此剑的载体,更随着这一剑的落下,因失去色彩而暗淡下来,变得虚假,虚幻,甚至是虚无。
天地一暗。
剑光乍明。
紫荆神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。
天地间唯有此剑,真实不虚。
万物都陷入了片刻的寂静中,就像是被这一剑的惊艳所感动,沉醉其中,又像是为这一剑的逝去而惋惜,长久默哀。
这便是阴月王朝传承至今,由东方天魔黄举天开创的剑术,号称斩天拔剑,为此界剑术杀伐之最!
下一刹那,又闻一声怒啸响彻天地:
“品鉴你妈!”
黄举天的剑锋前,忽地多了另一条人影,身形魁梧、披狰狞甲胄,气机沛然且狂暴,赫然便是金胎尊魔王!
只不过,如今这位魔主的形貌已是极其凄惨,四肢都被打断,胸腹更是遍布凹痕,显然是被人以巨力硬生生殴打而成。
黄举天这一剑斩落,金胎尊魔王的眉心处,忽地浮现出一条细长血线。
长线蔓延开来,将他的雄魁身姿彻底分为两片,就连其中寄宿的天魔,亦是泯灭。
固然这位魔主在方才的激战中,已被徐行打得难以还手,可其天生金刚神通仍在,纵使令真仙级数的强者放手施为,一时半会也绝不会被突破。
但在黄举天这蓄势已久的一剑下,金胎尊魔王那无可截断的金刚不坏之躯,以及身外那具宝甲,就如纸糊的一般,一触即溃,全无作用。
金胎尊魔王的尸首后,又有一人踏步上前,五指大张,绽放如莲花,硬生生扣住了一夕剑的纤长剑锋。
剑锋震颤不已,铿锵铮鸣,却是纹丝不动。
只因那人五指中,还挟着一股雄浑之力,将周遭虚空结构千百倍的坚固,一应元气流转,都变得无比艰涩。
徐行抬起头,目中怒焰炽盛地燃亮着,浑身气机更是前所未有的猛烈、强烈、甚至是壮烈。
徐行如今的心情,更是愤怒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点。
他虽早知道宁采臣、聂小倩的存在关乎魔道隐秘,却也没料到,黄举天的手段,竟是阴毒至此!
徐行感受着一夕剑中传来的熟悉灵识,直视黄举天的虚影,一字一句沉声道:
“放手!!!”
“我怎么会放开?”
黄举天洒然一笑,右手五指紧握剑柄,左手五指大张,又是一掌朝徐行当头拍落。
“我不放开,我还要更多。”
他的手掌宛如碧玉砌成,乙木精气交织碰撞,蕴生无穷雷霆纯阳之力,却是丝毫不见狂暴之态,反倒是依循一定之规,构成一方青碧雷池,不蔓不枝,法度森严。
这正是《太乙东华玉书》中记载的乙木青雷法,同狄怀英的“九五亢龙叱雷法”有异曲同工之妙,以乙木生机运化,可说是无穷无尽。
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,黄举天竟能将这份“无穷无尽”之力,悉数纳为己用,非但不令其汹涌成灾,反倒是构成雷池法界,可见其人神通之精妙卓绝。
光看这手雷法,只怕谁也料不到,这风度翩翩、意态潇洒的中年文士,竟是当年天街踏尽公卿骨的东方天魔、冲天大将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