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平线翻出鱼肚白,现在三点,或者四点。
从灯源发出的两道白线,出现在被睫毛切割了光晕的隐约视野里,一点点支起低垂的眼皮,水迹似的灰色反光随着睫毛翘起消失,眼前事物的边界逐渐清晰。
于识一晚上没睡,眼珠上爬满的血丝贯穿虹膜。
她动了动,缓慢地掀起被子坐了起来,双手捧着玻璃盒,掀开它的盖子,拿出一块儿红色包装的糖果,随后将玻璃盒放在了床上,连同床单的皱褶一并推到枕头边。
她挤出那块糖,塞进了嘴里,手指碾平塑料纸,窸窸窣窣的薄塑料纸摩擦声像一连串破裂的气泡,出神地望着半开的房门。
她呆坐了好久,直到糖果融化,嘴里的甜味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。
她囫囵咽下这颗糖,慢悠悠地起身,离开了卧室,穿过空空如也的走廊,走下狭窄晦暗的楼梯,捡起书包,摆正一楼横七竖八的桌椅。
做完这一切,于识转身进了厨房,连续按了好几下开关,陈年老旧的电灯才亮了起来。她起锅烧水,拿出鸡蛋煮上,又从冰箱里取了几根软塌塌的青椒,切成片的放在不锈钢碗里的猪肉。
拿起刀架上的一把细长的水果刀,将青椒按在案板上,成段地切成了青椒圈。
那边的锅在煮着鸡蛋,冒着温热的水蒸气,于识用另一个炒锅,锅底刚蒸发掉刷锅时剩下的水珠,她就将油盐青椒和肉全部倒了进去。
于识无聊地炒着菜,直到青椒断生,红肉变白。弯腰从橱柜里拿了另一个碗,她把菜盛了进去,掀开蒸锅捞出鸡蛋,扔进冷水里扒掉蛋壳,将白生生的煮鸡蛋放在了青椒上面。
她端着碗回到了二楼,手里攥着两根筷子,停在另一个房间门口,用脚尖推开这扇怎么关也关不上的门。
一阵风从她耳边吹过,映入眼帘的陈设简单陈旧,漆成棕红色的木质柜子、桌子、床,床边依然整齐地放着一双灰色的拖鞋,它朝向门口,仿佛那个人起床以后就能穿上拖鞋走出来。
窗户打开了一道缝隙,风鼓起深色的窗帘,就像窗帘的后面站了个人。柜子也微微打开着,那个人不久之前从柜子里挑走了一件衣服,然后再也没回来。
但是这间卧室里处处是她的影子,这些影子总有一天顺着关不上的门出来。
她会站在自己的门前,不厌其烦地敲着门,等她开门的时候杀了她,或者驱赶她从二楼跳下去。
于识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,她靠着床尾坐在地上,用筷子戳碎了鸡蛋,一边拌进青椒炒肉里,一边望向自己的卧室。她没有关门,这样能看见自己的床,枕边的玻璃盒折射着彩色的光。
记忆里的母亲不苟言笑,经常板着个脸,她常年待在这个小饭馆里,身上带着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油烟味。
她的脚步声沉闷,走楼梯的时候更愿意靠近扶手一侧,于识看着她走楼梯走了十七年,每一级台阶都留下了她密密麻麻的脚印。她每一天沿着过去的脚印,咚咚地敲于识卧室的门,喊她起床、吃饭、上学、收衣服。
于识曾经以为自己没有沾上油烟,后来有一天意识到,其实她的衣服都是母亲洗的,她洗不掉的,于识也摆脱不了。
她一直很忙,五岁的于识每天爬着陡峭的楼梯,膝盖磕得青青紫紫。于识渐渐不愿意下楼了,一回家就待在楼上,这样长到了十五岁。
她们之间很少说话,于识走读的时候,一周能说上的话屈指可数,等到于识住校,周末回家,就像寄宿在二楼卧室的一个租客,那两天里她们都忽略了楼上还有一个活人。
于识觉得她的记忆也在渐渐失语,母亲离开以后,记忆如同丢了颜色,于识记不清自己那时候是什么情绪了,她甚至不太能记得那些坏事,好事又没几件,最后她们居然像陌生人一样。
她怪她吗?她躺在血泊里是什么表情,于识想不起来,她忘记了大多数坏事,所以她一定恨她。
她吃完了,将碗放在了身旁的地上,侧头看向窗外,凌乱的头发压在硬床垫上。天要亮了。
如果她死了,第一眼看到的会是母亲吗?就像她出生时那样。不知道十七年前她看见一个血肉模糊,皱皱巴巴的婴儿作何感想,觉得奇怪还是烦躁?或者像她看见躺在血泊里的她一样。
于识不想死。不想为她而死,不想像赎罪一样去死。
如果死后还要看到那两张脸,做人做鬼于识都逃不出去,她宁愿连鬼都没得做。如果她最后会遭到审判,于识希望有一个更重的罪名遮蔽“弑母”的指控,死后第一个来向她讨债的绝对不是她。
地平线翻出鱼肚白,现在三点,或者四点。